悲憫苦難的藝術心靈

 

  梵谷這一生若用簡單幾個字來形容,那就是「悲憫」。

  梵谷一直悲憫著中下階層的小人物,而最影響他的作家,就是狄更斯。狄更斯文學作品整體而言,也是以描繪中下階層的辛酸生活為他最關切的重點。

  所以梵谷在專心繪畫之前,其實曾做過牧師。而且他自願去礦區作牧師,想與貧苦的人同在。但梵谷過度的悲憫性格與神經質,也造成牧師生涯期間對他自己的嚴重傷害,因此,他被要求離職,以避免繼續的自我傷害。

  梵谷短暫的與弟弟西奧一齊作繪畫中間商後,西奧認為梵谷根本不宜從商,應當成為畫家。因此西奧建議梵谷提起畫筆。這個建議,不僅徹底改變了藝術史、改變了梵谷的一生、也譜寫出西奧與梵谷兄弟間感人的情誼。

 

心靈比外在世界更真實

  梵谷最早期的繪畫,都是描述中下階層的小人物。描述他們的艱辛生活、他們衣食的匱乏與工作的辛勞、他們的愁與病、與絕望中的禱告。

  梵谷的畫,立即引起藝術界的交相指責,主要是因為,他的畫跟當時的主流比,並不唯美。印象派是繪畫史上相當「科學」的繪畫,因為他們從造型比例,走向對室外光影的捕捉,這是需要很多對顏色與光的研究的。印象派相信他們最貼近「真實」。

  但梵谷說,真正的真實,不只存在於外在世界,也存在於心靈,不處理心靈,只能說是捕捉到外在世界的真實,全不是整體世界的全貌。

  就因為這樣,梵谷才會被稱為「表現主義-真實描述自己的心靈世界」的先驅。

 

 

熄滅的蠟燭

  梵谷早期畫作的告別作,是一幅靜物畫。此靜物畫佔據最大畫面空間的,是一本聖經,畫面右方上側有兩個燭台,火都已熄滅,畫面右下角,是一本破舊的小說,是左拉的「愉悅人生」。

  透過這幅畫,梵谷要說什麼呢?

  聖經,是西方世界長久以來的價值體系。但在梵谷時代,社會完全沒有福利政策,階級劃分明顯,貧富懸殊,而最能代貧苦小人物發言的教會,卻與自私的有錢人勾結,為了自己教會的利益,緘默不語 。

  左拉的小說,顯然是為貧困人民請命的,小說裡面陳述很多中下階層的貧困、病、髒、與墮落。

  很奇怪的是,教會界與當時代高雅的資產階級,都紛紛指斥左拉作品的污穢,罔顧左拉作品中陳述出來的因貧困而有的苦難。

  所以梵谷用兩隻熄滅的蠟燭,來控訴當時西方社會最重要的價值體系-信仰中應當存有的悲憫、公義,在教會界已蕩然無存,社會陷入黑暗,貧困的人民已經被棄絕的事實。

 

 

永不凋萎的向日葵

  梵谷畫完這幅畫後,便依從弟弟的勸告,到當時的藝術之都巴黎去,結交當時的印象派主流人士。

  很明顯的,這次舉動對梵谷的繪畫技巧的確有長足的進步,但是卻無改於他繪畫的方向-呈現心靈。

  譬如這段時間他很有名的向日葵系列,很明顯的色彩誇張,最重要的是,他往往捕捉的向日葵,是即將凋萎前的瞬間,彷彿是要透過這種捕捉,陳述一種心靈狀態-永不妥協的堅持、儘管現實對己不利。

  梵谷對當時的宗教體系失望以後,曾經把寄託放在「藝術」本身,想透過藝術完滿一種救贖。

  向日葵系列是如此,而最明顯的,就是他跟高更之間的故事。藝術史上都會記載,梵谷有一段時間對高更充滿友愛之誼,力邀高更與他一齊居住一齊繪畫。

 

 

再度熄滅的蠟燭

  梵谷為何挑上愛慕高更呢?相當有可能是因為高更正是一個用藝術抗拒社會的藝術家。如果梵谷把救贖冀望於藝術,自然會對高更的勇氣讚服萬分。

  高更本來家財萬貫,為了藝術,他放棄這一切,不僅妻離子散,被朋友遺棄,而且就此落魄潦倒。高更一樣,不肯居就當時的印象派主流,堅持走自己的風格,當然,這也是他窮困潦倒之因。而這一切表現,都是視藝術為一種救贖、一種向腐化社畫的抗議的梵谷衷心共鳴的。

  但梵谷與高更終究個性差異太大,高更反叛、我行我素、自負甚深,而梵谷悲天憫人、憂鬱、對所愛的人又很固執、很神經質,其實兩人相處在一起時是很大的磨難。我們光看他們兩人相約用類似的色彩與主題,畫出有名的「夜咖啡室」系列,梵谷的畫就呈現瘋狂、墮落、萎靡、犯罪前夕之感,而高更卻畫出自信許許、天不怕地不怕的態勢。

  這樣的相處,不到三個月,高更就受不了想離開了。於是演發藝術史上很有名的「梵谷割耳」事件,這時的梵谷,根本已是瘋狂狀態。他這段時間的自畫像,不僅用黃、紅、綠來表達瘋狂與絕望,他自畫像中的眼神,也充滿憂鬱、瘋狂、與絕望感。

  就是這段時間,梵谷畫出另一幅與蠟燭有關的畫。他分別畫了兩張椅子,一張椅子用黃色顯示瘋狂,那是自己的椅子,另一張椅子用紅與綠色,顯示絕望,那是高更的椅子。高更的椅子上有蠟燭,一支燭光搖搖欲滅,另一隻已經熄滅。

  梵谷用這幅畫第二次說出心中的深意:再一次以藝術救贖自己或救贖社會的心徹底絕望。

 

 

西方的桃花源記

  其實,梵谷想把高更比擬成藝術家的典範、藝術成為救贖的象徵,本身就是一個錯誤。高更的確自比為受難的基督,他畫了很多幅自己成為受難基督的含意的繪畫,包括橄欖山的基督畫的是自己,包括自己站在受難基督前面的自畫像。

  高更認為這時代的基督精神的受難,是藝術家不被理解的受難。這多少顯露出高更藝術家心靈中的自我中心與狂妄。

  的確,高更的自畫像都是受苦的表情,卻是全世界都欠他債似的的狂妄。

  高更有一幅著名的畫「我們從那裡來?往那裡去?我們是什麼?」。其實這幅畫繪製期間,高更曾因女兒之死導致的絕望自殺過,但是獲救。高更將其困頓與疑問,透過這幅畫想尋到解答。

  高更的解答幾乎可以說是西方似的遁世主義。

  透過這幅畫,高更要表白:人只有棄絕文明,回返原始,才有救贖的希望。高更用這幅畫,將夏娃採摘罪惡之果,變成了採摘文明之果。人有生老病死,這是自然的過程,但採摘文明之果,導致自然的生老病死之外,出現整體社會的墮落。

  高更這觀點,充滿他後期的大溪地畫作。於是他把大溪地畫成近似天堂,大溪地的母子圖標題訂為「聖母馬利亞」。

  這種用文明與未開化來區隔墮落與救贖,現在已被全世界性的渴望富裕、以及貧困國家的困境,證實為一種錯誤的嚮往、不可能達到的西方桃花源記。

  高更自身都沒有答案,必須走向遁世。梵谷對他的成為「藝術救贖的象徵」的冀望,當然是一定會落空了!

 

 

重返信仰之愛的救贖路

  自此以後,梵谷的畫進入晚期,也就是進出精神病院期間的繪畫。這段時間的繪畫請向流線型,色彩完全呈現心靈不在乎真實,而且繪畫主題常用漩渦,諸如絲柏樹的樹葉紋脈、或最有名的「星夜」流線,來呈現一種神秘感。這段時期的繪畫,他也常表達出入精神病院的苦悶,譬如「繞圈的囚犯」「嘉賽醫生-受苦的基督」(嘉賽醫生是免費幫他義診的大好人,有一段時間,梵谷將自己的瘋狂,投射到嘉賽醫生身上,認為是嘉賽醫生瘋了,因此那幅畫中,嘉賽醫生的受苦表情,刻畫的非常鮮明。)

  就在這一年的晚期畫作,梵谷畫了教堂寫生,與「好撒馬利亞人」這幅摹寫畫。 彷彿過去企圖厭棄掉的救贖力量,在他最晚期,重新徘徊於他的心靈。

  到底在這樣的社會,需要的是怎樣的信仰?怎樣的價值體系?怎 樣的教會呢?

  梵谷透過好撒馬利亞人這幅畫,說出他的領悟:這社會不能不要 信仰與價值。如果教會有錯,應當是更新教會,而不是厭棄上帝。教 會錯在沒有堅持好撒馬利亞人的精神-這精神是表明,不管我們處在 怎樣的時代、面對多少階級與體制,除去階級、種族的藩籬,向有需 要的人伸出我們的手,堅持沒有階級種族的人類大世界之愛,是信仰 唯一的愛的出路。

  梵谷重返信仰的救贖之路。這幅「好撒馬利亞人」的畫,是對透 過上帝之愛帶出來的救贖的宣告作他個人的表白,也堅持繼續向當時 的社會體制提出控訴-只要仍有階級、種族的歧視與劃清界限,愛就 是一種高調與虛謊,信仰也就變成偽善、甚至是一種社會不當體制的 結構共犯!

  弟弟西奧成為他一生的好撒馬利亞人

  梵谷死於憂鬱症病發。他無法控制的想自殺。他去到經常成為他 筆下風景的麥田,一槍射向自己,但沒有立即死亡,掙扎一天後才過 去。死時,嘉賽醫生與弟弟西奧都在旁邊。

  梵谷繪畫十年的心靈救贖之旅,一直有「好撒馬利亞人」在他的 旁邊,那就是他的弟弟西奧。

  西奧一直堅持梵谷是天才,一直堅持支助梵谷,儘管到後來西奧 成婚,妻子完全不贊成西奧支持梵谷,而西奧的孩子又常生病,西奧 賣畫生意不像從前那麼好,經濟也陷入困境。

  梵谷的確心靈到後期是瘋狂的,但是西奧能從瘋狂中看到天賦與 其心靈之旅的可貴,從這個角度來說,西奧是像梵谷伸出的那雙支持 的手,是梵谷這一生的好撒馬利亞人。梵谷死後一年,西奧也病故。 兩人的墓葬在一起。梵谷終於舉世知名。

  只是沒有多少人看出梵谷晚期畫教堂與好撒馬利亞人主題的深意 ,也沒有多少人記得梵谷生命中上帝給他的禮物-一個像好撒馬利亞 人一般的弟弟。

  當梵谷的「向日葵」系列叫成天價,梵谷的畫展排成長龍,或許 我們也該深思,梵谷的藝術其實不只是藝術品、也是一個藝術家尋找 生命尋找社會救贖的心靈之旅!對他而言,從兩次熄滅的蠟燭,到好 撒馬利亞人,是何等艱辛的歷程呢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