浮生偶歎

 

浮生卑微,偶逢無以名之的情境,隱隱作痛的感覺,令人懨懨,彷彿人世已經沒有甚麼可以追求的了。也曾發心立志,慕鴻鵠振羽千萬里,到今渺渺兮無以復繼。

想不通自己何以那樣一路行旅匆匆,走過萬水千山,坎坷荊棘,多少次什夜夢迴,曾遭逢的瑣事點滴都到眼前,靈明鮮活地跳將出來。年近三十,可記之歡樂無多,倒是悲苦歷練深植心田。年少時的豪情壯志,在遭逢人事歷練之後,反覺平安即是福。細數行過的路途,腳印鮮明,又有多少是必須的,或者無所逃於天地間。

憶年少時讀拳王阿里自述,有云:你可以躲,但是你逃不了。覺真是藝高人膽大。而人世之遭逢,卻常無所逃於天地間,就像友人愛說的「人生憂患自識字始」,知識愈增,疑惑愈多,憂患隨之而來,如果能回到童年的愚騃該有多好!可孩子們卻又趕不及長大似的,一路奔跑著成長,忽爾就到了少年不識愁滋味的青春歲月,求學、情感、思想、生活,以及一些可有可無的愛情。結客四方知己遍,相逢先問有仇無,本自以為可以像武俠小說裡的少年劍客那樣,心胸坦蕩,無畏無懼,加上「騎馬倚斜橋,滿樓紅袖招」的浪漫情懷,軟玉溫香,綺羅懷抱,然後揮一揮衣袖,千里獨行,要仗手中三尺長劍斬盡世間不平事。

可惜真實人生卻不是這樣的。遭逢生離死別,悲歡交集,更有理不直氣不壯的委屈。想想,張潮《幽夢影》書中所說:「胸中小不平,可以酒銷之;世間大不平,非劍不能銷也。」卻也有其道理。然則,三尺長劍安在?現代書生的空議論有多少實質意義?每思及此,便不覺又回到生命的終極關懷,究竟人生要解決的問題是什麼?宗教、知識、生活,在在都需用心思量。

生活在二十世紀的八○年代,工商業急遽發展,謀生是第一道要面對的考題。安之若素或心有鬱結,常常在兩橛徘徊。生活的現實重要,還是鴻鵠之志重要?我彷彿是那迷失的羔羊,找不到回家的路。

回到人文心靈的世界,抑或是勇敢面對現實,似乎已經成為思想的習慣,在不能解決切身問題的時候,理想在遙遠千里。有時亦想,乾脆投身社會熔爐,工作、生活、娶妻、生子,本本分分地過一生。有時又想,年少時的豪情壯志猶在,要用此生來完成,縱使荊棘滿地,也要堅持最初的愛。

總在這樣的躑躅裡探索、追尋,希望找出一條可行之道。霧失樓台,月迷津渡,我卻向誰問津?風塵僕僕地向前追趕,是否便可以早日抵達終點?一路閒散,山水迢遙,是否便遠離積極的人生?悲觀與樂觀的分際如何?在在都困擾著尋道之志。也許對生命的終極悲觀無可救藥,可也還有生之意志堅持著,在淹滅之後尋求再生的力量。年少時光芒外爍,到今回到意根深處,安身立命,尋求可能的生活意義,惟盼己身能不隨波逐流,便已心滿意足。

人生如寄,浮生草草,在仰望生命高貴情操的同時,又覺此身卑微,人文精神的向度遙遠而難企及。就此自棄,又不心甘。總是這樣的天人交戰,有時精神向度勝利了一點,有時不得不向生活的現實低頭。在喧鬧的場景裡想望孤獨,在寂寞的時空裡想望歡騰,在浮生的遭逢裡,究竟留得多少思想的空間?

知識漸增,思想愈益複雜,在真實的人生裡,難用理念解決問題。就像史學論著常出現的字眼:思想的巨人,行動的侏儒。反躬自省,思想距離巨人還太遙遠,行動的侏儒卻是真實寫照。人情、世故,以及些微的不能理直氣壯,常常使人不敢在人生的大道上昂首闊步。卑微的心靈與高貴情操,恆是鐘擺兩端。在夜深人靜的時候,猛然回首,細數來時路,到今點點滴滴,卻是殊無可記。想不通當時是怎樣的心情,執著、堅持,猶自斤斤在意。年歲漸增,知識繁複,思維糾結,倒真是舉步維艱了。

細數來時路,自反而縮,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勇氣已然沉澱。思慮圓熟,縝密謹慎,似乎是世故的最好說詞。而若不多情枉少年,又為年少的浪莽辯護。不成熟的思想,稚嫩的習作,或者是沒有結果的情愛,日子總是這樣,在忙碌中匆匆行過。年少時的煙塵往事,可以說得口沫橫飛,亦可能是不堪回首憶當年。甚麼樣的浮生,怎樣的遭逢,在歷練成長的過程中,走過千山萬水,無悔無怨。雖然生命之程途,逆境與順境迭次交錯,乃理所必然。

但是,知識領域的理解,又如何解決真實人生之遭逢?當別人跌跤的時候,你可以理直氣壯地鼓勵、引導,用平和的心情激發昂揚,邁向積極奮鬥的人生。自己跌倒了,又將如何自勉自勵,重新挺立如不屈的意志。就像愛情,每個人都有一套自己的哲學,在別人遭遇頓挫的時候,大道理就搬出來了;等到自己陷落其中,卻又不克自拔。隔山觀虎鬥易,自己上山打虎難。矛盾與衝突,文學批評家不一定寫出最好的小說,縱使好小說的基本條件都具備了,也還是理論層面而難以落實。就像軍事理論家不一定是好將軍,作戰謀略在面對真實戰場的時候,常常沒有什麼效用。關於人生、卑微與高貴,在知識理念上可以黑白分明,真正現實人生的遭逢,卻又不盡是那麼一回事。所以,當理論成為指導原則的時候,箴言式的人生觀,命題式的理念,常常無何效用。祇有自己去碰、去撞、去感驗、去體會,而路就更迢遙起來。

如果生命之河可以用指北針畫出經緯線該有多好!常常,在人生遭遇困頓的時候,我便做著如意之夢,想順著人生指北針的方向往前行,在生命的地圖上畫出山水分隔,標高與經緯度,然後依循而行。可人生好比登高,過了這山還有那山,沒有人能為生命之河畫上精確的標示,不僅經緯與標高不存在,即連路也靠自己的雙腳走出來。

前人曾經留下的路標,究竟是否有指引的功能?常常,我佇足沈思,不免存疑。在那些山顛水湄的行腳裡,我可以用指北針和五萬分之一的等高線圖,為山脈定位,也為自己定位;可是在人生的旅途上,我卻到哪裡找尋等高線圖和指北針?每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,偉人傳記裡的生命指導,永遠無法用在自己身上。讀過許多人生金言和處世哲學,還不如現實人生的遭逢有效。

茫茫人海,緲緲人生,所能握在手上的,究竟有多少?恐怕誰也無法定奪,便祇有靠自己摸索了。所謂樂觀、悲觀,積極與消極,常是一種關聯呼應。在不同時空裡,每個人各有其不同的抉擇,理念、情緒,更是無法捉摸,如何在理性與感情之間放置砝碼,恐怕是浮生遭逢最首要的事了。

然而,有誰指引,誰能為你設計人生的藍圖?除了自己,除了親身體驗,用生命經驗換取可能的抉擇,在藍圖上一點一線的畫上經緯與標高,像登山者那樣,不斷修訂己身所在的方位,幾番峰迴路轉,終也會抵達生命之峰的三角點。一如所有的登山者,站上三角點並非登峰的終點,還有更多的山峰要攀爬,更多的艱難險阻在前路等待。岩壁、鞍部、落石與陵線,登山者不斷為旅程標定方位,人生也不停地修正理想。在現實生活,常常我為自己找尋新的標的,可能完成,也可能目標消失,有收穫的歡喜雀躍,亦有失落的沮喪同寂寞,在孤獨無助的時刻,佇足沉思,過往歲月裡的得意、失意,都到眼前來。

那些隨風飄逝的煙塵往事,便成為生命旅程的印證。可喜可愕之事,徘徊於人生十字路口的落寞,總是這樣迭次交錯的遭逢。越渡生命之河,在那風雨裡飄搖的程途,穩實安命是必須的。怨天尤人何若捫心自問,向內心訴求,回到意根深處,然後,重新出發。歷史沒有如果,生命也不能回頭,從呱呱墜地的那天開始,便註定了要歷練此生。歷史之河向前流,須臾剎那不終止;生命之河向前流,永遠停不下腳步,直到死神降臨的那一刻。

常常,在夜深人靜時,靈明清澈的思維,不斷反問自己:如果那時候……,假設不是那樣……,那麼,如今該會有不一樣的人生罷!可是人生的道路,走過了就再不能回首,像過了河的卒子,祇有拚命向前。

成為一個歷史工作者,還是一個文學工作者?回到學校,還是繼續坐在編輯檯前,做一個本分的上班族?浮生草草,現實生活是否也是一種墮落?朝九晚五,以及偶爾執筆屬文,記錄生命的體悟,甚或是生活瑣事,點點滴滴。生命是否還有更高的人文向度?在現實生活之外,在知識層面之外,有一種高貴的、偉大的情操?宗教,人文,還有一點點犬儒(Cynic)的想法,在面對生命之未來,常常我莫衷一是。

年少時曾經有過的愛情想望,選擇讀史學文的孤注一擲,爛漫而天真。年歲綦增,憂患層層,難以破除的知識障仍在,藉求思想、性靈來解決問題的理念還未完全破滅,每到靈台清明時,便又從意根爬升上來,藉以安撫在現實生活中受傷的心靈。人生如寄,逆旅悠悠,眼前的些微不如意又算得甚麼?祇要依然抱持鴻鵠之志,守住心靈最後的堡壘,終要穿越生命之河的黑暗程途,邁向理想的遙遠千里。

四季輪迴,春華秋實,生命奮鬥之程途在遠,何須斤斤於細碎瑣事。每當我想起這些,便又昂首闊步,邁向更前瞻的新旅程。就像收割後的稻田,重新犁地翻土,耕種下一季的莊稼。來自泥土的孩子,永遠要有生生不息的力量,新禾入土,春雨滋潤,便又展露自然的無窮生機。

浮生卑微,偶逢困境,惟突破生命之繭,開拓生命之河的新契機。走過黑暗的河流,晨曦在東山緩緩升起。

平安即是福;沒有人能為生命之河畫上精確的標示,不僅經緯與標高不存在,即連路也靠自己的雙腳走出來。

靠自己的雙腳走出來!